文青传
上周末,我的足迹从草场地的系列展览,再到顺义的路边花市,然后又杀到中央美院的学生毕业展,结尾是在美院的loft餐厅。这个轨迹似乎足以说明一个文艺青年的闲暇生活。
我的ceo闺蜜安排了我这文艺的一天。过去一般是我认识的艺术家或策展人邀我看展,但最近这些年,拉我去看展的几乎都是那些跟艺术似乎不沾边的朋友,比如企业管理者、公司白领、媒体人,等等,或是各路创业者。
过去我一直被人们称为文艺青年,因为文艺与我的生活和工作密切相关,过去、现在及将来我的职业都与写作和写作者相关。但是就生活氛围而言,我的文艺范儿远没有我的这些金领朋友高。他们会参加拍卖会买作品,注意年轻艺术家出现的苗头,观看大部分重要的艺术展及演出,足迹可以从国内延伸到国外,他们的家里有精美的陈设和艺术家作品。他们是文艺的实实在在的消费者和推广者。就像一场饭局,有厨师、食客和埋单者,那个埋单者才是饭局的主角。
文艺不再是小众的专利,知识分子中产化了,艺术家中产化了,而中产阶级文艺化了。
我们签约的一个编剧,是豆瓣热门作者,跟着名编剧史建全写一个都市题材剧本。史爷反复教诲但大纲总难到位,因为编剧写的所有情节都在生活逻辑之内,正如罗伯特·麦基老师所说“故事是生活的隐喻”,但编剧把隐喻搞得明晃晃的。有一天史爷说:“你啊,你的问题是你不是文艺青年。”编剧有点急:“我不是文艺青年谁是?”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怎么就不是文艺青年呢?史爷说:“因为你思考问题的方式毫无文艺气息,像一个理工科学生。”
在谈论人群特征的时候给人贴标签是懒惰和粗暴的体现,即使是同一个标签在不同的时代也体现不同内涵。比如史爷所说文艺青年,显然是狭义的,但诸多媒体所议论的很装很二的“文艺青年”显然是广义的。就像很少人会把受过教育有知识的人统称为知识分子。人们的讨论所指其实是模糊的,由此带来的褒贬也就带上了暧昧的意味。
过去大众视野中的文艺青年是个小众群体,有着与芸芸众生区分鲜明的文化趣味和生活方式。他们的气息在人群中一嗅可知。如上世纪90年代开始流行的安妮宝贝笔下有着海藻般直长发、穿着棉布长裙、光脚穿着球鞋的女子,我曾戏言安妮宝贝早期小说中的人物:青春是残酷的/哭泣是无声的/泪水是隐忍的/颤抖是温柔的/生活是疲倦的/情感是暧昧的/态度是淡漠的/感觉是寂寞的/内心是脆弱的/衣服是纯棉的/思绪是迷茫的。
如今这种小资文艺气息早已过时,连安妮宝贝的书写都已经升级到灵性导师一路,如同创业风潮之下人人都在创业,如今小资文艺青年迅速分化为各种物质饕餮者及时尚符号,对比之下,上个世纪末的文艺腔显得极其寒酸。今天文艺青年的存在已经是不需要重视的现实,在过去,文艺青年代表着小众、多样性、差异性、个体性甚至阶级的分野,但现在这些元素荡然无存,你会看到许多白领都具有文艺气息和文艺范儿,一种蔚为壮观的文艺趣味完全消弭了文艺的独特性。
文艺不再是小众的专利,知识分子中产化了,艺术家中产化了,而中产阶级文艺化了。在普通社会交往阶层之间的文艺鸿沟隐形了,那些处于掠食者位置的精英比专业艺术从事者显得更文艺,他们出席画展、拍卖会、论坛、影展,成为各种高层次文化活动的组织者或赞助者。曾经偏处一隅的文艺成了“莫买沃洲山,时人已知处”。
迷人的牧歌与现实距离遥远,因为缺乏与现实性深刻而真诚的联系而显得空洞虚假。
如果说过去我们认知的文艺是在各种社会压力下试图保持个体独立的话,这种努力今天转向了消费主义,转向了时尚运动。现时文艺青年的生活就是各种商业广告里所描述的图谱:物质细节的考究,小事上力行完美主义,去原生态偏远地区旅游,热心环保或动物保护,至少热心于某种教义,低调地使用奢侈品,用艺术装点生活,用文学提高谈吐,所用产品不仅具备实用意义而且要上升到哲学含义,购物不仅仅是购物,而且是哲学、文化、艺术活动。其实看上去很美。因为文艺帮助人们忘却物质世界紧张的面容,显示出生活中的风情万种。
前不久我在朋友圈读到一篇转发甚广的文章,一个90后女孩去终南山隐居,买个农舍,配以各种劳作的图片,白雪之中引笛烹茶,田埂之上妙曼挥袖。真是太浪漫太脱俗了。穿着汉服的年轻姑娘秀出的美好绝不包括汉服长裙上的拖地泥污。这叫隐居么?我只看到文艺青年那热爱红尘的心脏在刻意谦抑的退隐中仍然激烈跳动。在这个图景中显得高级的既不是终南山的景观,也不是年轻女子的古典意像,而是“隐居”两个字。
这个女孩让我想起包法利夫人,福楼拜在19世纪中期就对某些广义“文艺青年”有了精微的描述:“她爱大海,只是为了海上的汹涌波涛;她爱草地,只是因为青草点缀了断壁残垣。她要求事物投她所好;凡是不能立刻满足她心灵需要的,她都认为没有用处;她多愁善感,而不倾心艺术,她寻求的是主观的情,而不是客观的景。”
“爱玛在自己的向往之中,混淆了物质的享受与心灵的快乐、举止的高雅和感情的高尚。”“她不相信事物在不同地方,老是一个面目;活过的一部分既然坏,没有活过的一部分,当然会好多了。”
诗人们说“劳动慰藉心灵”,但我相信这对于那些真正劳作的人来说,绝对是屁话。来自农民家庭的人知道,一车白菜一万多斤,一个背白菜的背夫要独自完成,长年累月下来被压成驼背,大概只有劳作之后的休憩能够慰藉背夫的心灵。文艺青年们牧歌化的“劳作”、“隐居”都是轻微的劳作和高调的退隐,是为了从生活中抽离的遁逃。迷人的牧歌与现实距离遥远,因为缺乏与现实性深刻而真诚的联系而显得空洞虚假。
即使是广义的文艺青年也是越多越好,因为文艺从来都不坏,总比脑残好吧?
我认识的一些文艺青年,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不关心政治,对生活中所有悲惨的公共事件假装不见,更遑论发言。这其实是一种情感懦夫的表现。真诚深刻的文艺能远离政治么?
对于那些天性并不独立、天赋并不突出又想引人注意的人,文艺成了最好的表面选择,他们面对的风险是极其容易过气。这些不想与大众为伍的人泯然众人而不自知。正是福楼拜所讽“人对自己的需要、自己的理解、自己的痛苦,永远缺乏准确的尺寸,何况人类语言就像一只破锅,我们敲敲打打,希望音响铿锵,感动星宿,实际只有狗熊闻声起舞而已”。
我个人更愿意将文艺青年理解为文艺创造和文艺精神的实践者,从这个层面上,大多数人的问题只是他们真的离文艺很远。如果我们按照鲁迅对文艺的定义来理解的话,“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这个时代的大部分文艺青年一脉相传的不过是文艺腔和文艺范儿。他们既没有能力去原创,也没有韧性去坚守。他们既不能保住千疮百孔的智力生活,也没有勇气开辟新的疆域。
每个时代的真正的文艺青年其实都是极小众及恒定的面目。如果让我像fbi的侧写员来写个侧写的话,他们是面对众多挑战和选择,是不舍冒渎与批判;是身边人事,异味杂陈,身处染缸思量何以无染;是良心劳累,品质瓦解之下向宗教寻解脱;是佩索阿所言——“纯粹,就是不要一心要成为高贵或者强大的人,而是成为自己。从生活中告退是如此不同于从自我告退”;是不矫饰不自欺,对自己的命运了然于心,能安住于不快乐中的人——在这个世界,快乐并非第一原则,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并存;是西美尔所推崇的“那些尊重事物固有的个性并由此发现最深刻的深度与他们自我权力的人”。
这样说来有文艺青年的社会真是极好的。即使是广义的文艺青年也是越多越好,因为文艺从来都不坏,总比脑残好吧?文艺青年们对环境的整体颜值是有贡献的,当然我们还期望更多。真正的文艺青年值得赞赏,因为他们在做一种人,过一种生活,并且为此付出极大风险。文艺绝不仅仅是慰藉心灵,它折磨心灵的同时也提升心灵。如果全无冒险及浪漫,与世俗理念全无冲突,那就是赝品文艺。当下文艺的问题是太容易过时了,如同畅销作家笔下的滚滚红尘,朝菌不知晦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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