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陆一鸣
编辑 | 程迟
题图 |《繁城之下》
刚开播时,人们习惯将它描述为国产版《七宗罪》或者古装版《沉默的真相》,随着剧情的推进与口碑的发酵,《繁城之下》在互联网上逐渐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这部“主角不能作主”的古装悬疑剧,用短短12集营造了一个明末江南小城的微缩景观,由一桩连环杀人案牵出20年前的灭门惨案,由此,衙役捕快、乡贤富绅、贩夫走卒,各色人等轮番登场。
在剧情上,它足够有张力,即便已经打开上帝视角,结尾仍然有反转;在表演上,多位演员都呈现出精湛的演技,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高光时刻;在审美上,它足够有格调,随便一截都是壁纸。
第11集惨案前夜美丽得有些残忍的夕阳,至今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图/《繁城之下》)
不少人通过《繁城之下》认识了王铮,在这部剧的创作中他身兼导演、编剧和剧本原作者。这位4a公司出身的资深广告人,上一个被人熟知的身份还是自媒体栏目“xia系列”(xia看、xia说)的总制作人,贡献出一系列网络流行梗,直到从“百大up主”变成“百慕大up主”。
《繁城之下》是如何被制作出来的?许多戏份为什么游离在剧情主线之外?创意广告、做自媒体与开发网剧的创作思路有何异同?为此,新周刊专访了王铮,以下是他的自述。
幕后与台前
《繁城之下》的故事创意,我是2020年春节在家做饭时琢磨出来的,当时想到的就是发生在古代县城里的一桩连环凶杀案。
这跟我平时的阅读兴趣有关,在一些古典小说、公案类的评书话本以及戏曲(比如《三言二拍》《包公案》《施公案》《乌盆记》)里面,其实有很多幽深的、有犯罪色彩的故事,那些案件本身并不复杂,但是它所反映出的人性和社会生活的细节很有意思,这可能也是我们的一种民族叙事传统。
但是到了影视领域,除了架空的仙侠剧,古装题材里更多的还是帝王将相之类的宏大叙事,讲小人物和市井人情的题材相对较少。因此在创作之初,我就明确了这部戏不是单纯的推理探案,而是要透过一系列凶案来描绘一座小城的众生相。
每一个被害人身上,都会被留下古代典籍中的一句话。(图/《繁城之下》)
有了创意之后,接下来就是搜集资料、撰写剧本。第一稿我总共写了四个多月,2020年上半年跟平台有接触,中间因为忙其他工作中断过几个月,到年底基本写完。
2021年,剧本在腾讯视频过会后,我跟平台的责编、制片人一起收集意见、修改剧本,最后一次剧本会刚好是12月31日,一直开到了凌晨跨年。
然后就进入了选角、选景的筹备期,其中有些前期工作,在对剧本修改的最后阶段就已经在同时进行。《繁城之下》剧本超过600多页,在2022年3月底正式开机,6月初杀青。
播出之后,有观众夸这部剧“质感好”“不像是中等成本网剧”,在我看来,成本固然重要,但最关键的还是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美学系统。《繁城之下》的世界观能够成立,是美术、服装、化妆、道具、摄影等主创一道,合力创造出一个属于明代江南小城的氛围,它是一种民间的、市井的美,而不仅仅是做旧、做破,所有的细节都应该为这个审美服务。
(图/《繁城之下》)
就拿取景来说,我认为要呈现出一种中国古典美学的质感,得有山水画、文人画的意境。《繁城之下》大概有一半在横店拍摄,一半在无锡的惠山古镇的实景拍摄,但我总觉得还不够,这部戏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场景——街道。
从生活经验来讲,我们对一座城市的印象,往往不是来自它的机场、火车站或者酒店,而是第一次到这个城市来时所看到的街上那些建筑、人流、景观。所以说,我们认识一个城市,其实是从街道开始的。
但无论是横店还是景区古镇,街道的数量都远远不够。而且江南的街道很多是根据河道的走向形成的,不是北方那种平直宽阔的大道,而是有高差的,也会有上坡下坡。这种古街道在现实里挺难找的,就算有也只是一两条。
后来,我们找到一个地方,叫诸葛八卦村,离横店大概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很多古装剧在那里取景,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些水塘上,但我看重的反而是里面的街巷。它是弯弯曲曲的,两边是很高的徽派山墙,因为建在山坡上,也有很大的高差,从巷子台阶上往下拍,演员走上来时还可以拍到旁边院墙上的那些青苔和野草,很有质感。
(图/《繁城之下》)
但去一趟诸葛八卦村,往返加起来就需要六七个小时,我跟制片、统筹部门商量了很久,又挪了一些本来发生在其他场景的戏过来,凑足了一整天的拍摄量,才把这场戏给拍成。
所以我一直在感慨,作为一个缺乏经验的素人导演,第一次拍剧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所幸大多数困难都有人帮我克服。包括腾讯在线视频影视内容制作部天然工作室高级总监张娜、监制公司万年、承制公司三川,他们对我一个新人导演的支持和信任,是这个剧能完成的前提。
拍摄完成后,后期剪辑又是一场战斗。我们的剪辑指导前后做了十几版剪辑,改动主要在打点的位置的变化,或者是某场戏多一点、少一点,变换一下顺序,整部戏其实没有结构上颠覆性的变化,就是这些细节反复在抠。
有一些戏份在后期剪辑时被拿掉了,印象里比较深的是第一集。冷捕头被害后,曲三更回忆起自己之前另外一个捕快张老三发生冲突,师父冷捕头出面制止了,并跟他分析“这件事里应该不只有张老三”。
这段后面其实还有一大场戏,讲张老三为什么要下套去抢寡妇的房子,曲三更想要怎么处理,冷捕头又想要怎么处理,其实是借这件事让人物形象更加丰富饱满,并由此引出冷捕头的快班和易班头的皂班之间的一些宿怨。
剧组准备了大约100套捕快的服装,为了追求自然的做旧风格,一遍遍清洗晾晒,服化工作室外永远晾着一大排捕快的衣服。(图/《繁城之下》)
但是它与主线剧情的关联性毕竟没有那么直接,为了让观众能够更容易地进入剧情,出于节奏上的考量就把这一段戏给拿掉了。其他的改动,也基本都是为了让节奏更紧凑,不想因为满足我的个人趣味和表达而给观众设置观看门槛和障碍,那样就太不友好了。
但回到角色塑造和剧情走向上,我其实也有一点任性,因为我相信,我首先要对自己真诚,才谈得上对观众的真诚。
申冤与复仇
《繁城之下》是一个跨越二十年的双线故事,万历十七年和三十七年的叙事分别围绕陆家书童陆直和县衙捕快曲三更展开。
对于陆直来说,我更希望去呈现一个完整的人生,有足够的时间跨度去呈现这种命运感,对观众来说会更加直观。我们上学的时候学马列,会讲阶级矛盾是不可调和的,陆直身处那样一个社会,想逆天改命要付出巨大代价,这个代价可能是他付,也可能别人付。
曲三更是我投入很多感情的一个人物,我想借他去写一个真正的捕快如何破案,那个年代没有痕迹学、法医学和犯罪心理学,他只能依靠熟人社会的走访调查,这都是要花笨功夫的。
“公道”是曲三更一直追寻的目标,“寻衅滋事,殴差拘捕”的台词在剧中出现了三次,对于曲三更来说,这是一个“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的过程。最开始他是幼稚但正义,中间有过迷失,但到最后他已经看破了形式上的东西,明白了自己真正要做什么。
(图/《繁城之下》)
关于“认贼作父”,我是故意不让曲三更知道的(虽然他可能是有推测的),他在这件事上能够获得成长,是因为他真正意识到自己最敬爱的师父也做错了、有违一个捕快的本分了,而不是“我不需要为师父报仇了,因为他是个坏人,杀了我爸”。我认为这是反讽的本质,就是观众知道,而剧中人不知道。
同样地,他也没有任何的主角光环,整部戏其实是连环杀人案凶手和二十年前陆宅旧案的凶手在角力的过程,知情人一个个死去,曲三更作为调查者常常是被动与无力的,如果结局他突然力挽狂澜了,我觉得反而不真诚。
拍摄时,白宇帆问了我一个问题——“曲三更在故事结束以后会怎么样”,我跟他说,这个人物会一直这样,坚守本心,追寻公道,但也“逆风而行”。我知道观众会说,男主在关键时刻犯了错误,导致了很有魅力的人物下线,但很多时候,人生的悔恨正是由此而来。
(图/《繁城之下》)
人生的悔恨是什么?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必须做,它正当到我自己都不敢去质疑它,可做完后又追悔莫及,发现它起到了破坏性的作用。这种悔恨会教会你一些东西,但失去的永远也无法挽回,而真正的成熟是和悔恨一起活下去,这是我给凡人曲三更的成长,这份悔恨能保证他永远不会沦为师父那样的捕快。其实,宋辰也是这样的人。
宋辰是这部剧对于“冤”这个主题揭示得最深刻的人物,他是平行宇宙里的“唐伯虎”,蒙冤平反后选择了去做一名对犯人严刑拷打的典史。如果换成一个年轻人比如曲三更,对于命运和公道的理解会比较浅显,因为年龄和阅历摆在那了,但宋辰不一样,他有足够酷烈、沉重的人生经历,是一个追寻真相、追求正义的典史。
关于“连环凶手是来报仇的”这件事,宋辰在第一集就知道了,作为同样疾恶如仇的文人,他对于这个凶手甚至是有点惺惺相惜的,我初版剧本中删掉的一场戏里,宋辰跟曲三更在聊这件事的时候曾经说过,他特别希望见一见这个凶手。所以他起初有点看热闹的心理,想静观其变,等凶手通过这种方式报完仇,再出手把凶手收拾了,他觉得这样是不违公道的。
直到跟魏知县的那番谈话,宋辰才改变了这个想法。他觉得应该让魏知县看到他的冤情得雪,再给他应有的法律制裁,这样才是真正的正义,所以他才开始有了后面的动作。
(图/《繁城之下》)
宋辰最终的结局,是对他的尊重,也是对他的怜悯。为了别人的冤情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对他而言是救赎。让他活下来反而很残忍,因为他的悲剧是结构性的,所以他临死前会跟魏知县说“你的冤有头,我很羡慕你”。
而即便是回来复仇的魏知县,对于当年真凶陆直的感情也很复杂。一方面,他知道陆直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他和他的同伙都应该为当年的罪行付出代价,从他在井底拿了金子、看了日记后,他就决心要替陆家报仇,把真相“能正的都正过来”;但另一方面,当他最后直面这位昔日的童年好友时,他其实没有带着仇恨和愤怒,反而是某种遗憾、伤痛、惋惜的感觉。
包括最终两个人同归于尽的时候,他也没有大仇得报的释然,他的思绪飘回了自己和陆直少年时代的美好情景,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这一切都没发生。
大概我们人类就是会这样,在遇到巨大的创伤和挫折的时候,都会回忆起一些美好温馨的日常。就像《史记》里写李斯和他儿子被杀之前,在刑场上怀念的是从前牵着黄狗去打猎的场景。
(图/《繁城之下》)
建立世界观,比悬疑更重要
《繁城之下》里的悬疑感是戏剧张力的主要来源,是引观众进来看,并且观众可以一直跟随这个故事进展的核心冲突。
但对创作来说,第一吸引我的始终都是“如何去建立一个世界”。为此我查了各种资料,看了很多当时社会文化方面的书,比如《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与文化》《炉边话明史:社会变局与历史迷思》《大明——明代中国的视觉文化与物质文化》等。
我要先在心里构建起这样一座城市,才能够去想象在这样的世界里会有怎样的人,这些人在什么样的位置,他们每天的日常和喜怒哀乐。当他们遇到意外的时候,他们会怎么样?这些东西对于我来说是更重要的。
(图/《繁城之下》)
这个世界应当是丰富的、有趣的、能够让你有好奇心去探索的。而不是一个单线剧情,整个故事都围绕着主角展开,所有剧情都为了显示主角有多聪明神勇。不是的,这个世界本身更重要,我觉得世界不会绕着任何人转。
所以《繁城之下》会有大量对配角的塑造,比如吕三调查猴妖事件、高士聪查案、宋辰与春杏……这些配角和主角,或者和其他配角之间会形成一些化学反应。比如春杏的存在,她给了宋辰展现另外一面的机会,否则宋辰用手指写字的高光时刻就不复存在。
其实,在最初的剧本阶段,这样的闲笔会更多,比如对那个石匠的生计方式有大量的铺陈,我会好奇,在那个时代做石匠,每天的工作是什么?他有机会经常做雕像吗?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平整石板,给人家做台阶、栏杆,定做一个石磨等小活儿。
(图/《繁城之下》)
剧中虚化了关于小宝子如何成为魏知县、遇到师爷准备复仇的过程,其实在写人物小传的时候,我写了他这二十年都在做什么、怎样改变身份,他至少要考个举人,或者买个监生,真正需要他花钱的是怎么到蠹县来。但是在剧情里,我把它们都留白了,因为我觉得二十年的时间跨度和那些金子,应该足够了。
像类似这样的细节,我其实写了很多,我觉得这是有意思、有价值的。只不过我要去调整它和主线之间的比例,让观众既能够感受到这是一个有烟火气的、有鲜活的人在里面行走的一个小县城,同时它也还依然跟主线有着或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节奏不会掉得太厉害,这是我要用心的地方。
说实话,到了我这个年纪,我觉得没有什么故事是新鲜的,如果没有这些关于那个世界的细节的话,那我仅仅是把一些故事的套路又重复了一遍。
所有的创作,都是在和自己斗争
我大学专业方向是广告学,从武大毕业后就一直从事这方面的工作,那时候真的对广告有理想,会立志说自己一定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创意人,包括我后来自己创立的公司,也是以创意在行业内拥有一定的知名度。
但其实广告创意就像你帮人家去装修房子一样,不管你有什么样的审美,最终都是要服从业主的意愿。如果你把它视为创作,其实挺痛苦的。即便你觉得我已经不是个人表达,我是站在对目标受众乃至整个社会审美的角度上给出的建议,但客户有客户的想法,不同品牌有各自的调性。作为乙方,你的沟通成本是非常高的,经常会有自己精心想出来的东西客户不买单的情况。
做出一些刷屏爆款后,王铮作为创造者的成就感更加强烈。(图/豆瓣)
我是广告创意出身,拍广告出身的影视导演,我确实看到过一些,比如乌尔善、李蔚然是广告起家的,我刚入行时接触到的张杨等也拍过广告,这些都是非常正面的范例。但要说拍广告的经历能够为影视创作提供一些可以借鉴的经验吗?我觉得不一定。
因为广告和影视的制作模式和思维方式完全不一样,比如拍广告我一天就拍20个镜头,是一个一个镜头去算分镜、去确认的,但拍剧一天拍8.8页剧本,在技术上是不一样的,相通的主要还是美学体系。
2016年我尝试做了一部单元剧《了不起的咔嚓》,当时网剧还处于一个摸索、实验的阶段。我当时就是把想玩的所有类型全试一遍,比如这集公路片,下一集科幻片,再下一集又是校园纯爱,对我来说游戏的成分更大一些。
为了宣传这部剧,我们公司还搞了个自媒体账号,当时叫“瞎看什么”。第一期就是我花两个小时,在办公室把文案写好了,很快就剪出来了。然后这个影视自媒体号就无心插柳地做下去了,当时我以为,以我的阅片量,怎么也能支撑个一年半载,后来发现不是这么简单。因为虽然是二创,我还是有创作者心态,会自己给自己加码,探索新的梗和手法。
台词中关于“瞎看”的彩蛋。(图/《繁城之下》)
2019年,这个系列停更了。一个原因是实在太累了,每周更新真的很折磨人;还有就是我毕竟做广告出身,做影视二创一直有k8凯发天生赢家的版权上的隐忧;另外还有就是创作者的野心,我想再试试去做剧,于是把自媒体项目团队解散了,自己两年间写了三个剧本出来。
我写剧本不需要很多仪式感,还要闭个关什么的,我一直到现在的状态也是每天六七点起床,写三四个小时,然后去忙其他事,如果这一天没什么事,还会多写一会儿。就像那些热爱跑步的人每天都要跑几公里一样,我写剧本也是靠每天坚持。
有时候会感觉写不出来了,或者觉得自己写得很差,你看《繁城之下》里陆忠跑到井底去写他的日记,我在写这部戏的时候,也有每天三四个小时在井里的感觉。我觉得这种天人交战的状态很正常,很挥洒自如的创作快感有时候也有,但总体上创作还是自苦的,要不断和自己较劲。
写剧本这个事,对我来说不是把它当作一个项目运作,写了就有价值,至少自己练笔了,写完没有拍出来,放在那也不会放坏,以后可能还会有能用到的素材。
(图/《繁城之下》)
我是一个素人导演,跟那些有理想的导演不一样。这里没有嘲讽的意思,科班出身的导演常常会把拍出什么样的作品、在专业上达到什么高度当作人生价值的一种体现,就像我当年做广告时的心态一样。但是我人到中年来做导演,肯定不是为了逐梦演艺圈吧。《繁城之下》播出之后,也有行业内的人来接触、交流,我也都是抱着学习的态度先了解着。
我还挺怕失去素人的感觉的,在拍摄《繁城之下》的时候,我不会去想它会有什么样的口碑、豆瓣多少分、从此我就在这行业有一席之地了之类的。我想的都是具体的、眼前的、力所能及的事。做各种案头工作,跟主创、演员沟通,我特别享受这样的工作状态。
今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到屏蔽掉那些功利性的杂念,毕竟我也是凡夫俗子,但我会努力保持素人的创作心态。
校对:黄思韵
运营:嘻嘻
排版:沈早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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