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传
今年的5月15日,是日本尼僧作家濑户内寂听93岁的生日。大清早起床后,我给寂听先生发了一份传真,写道:“生日快乐!祝福生涯都在恋爱与革命的寂听先生。”
2011年,因为撰写人物传记《日本女人的爱情武士道》,我去京都寂庵拜访过寂听先生。当时寂听先生手持念珠,身着黄袍,一溜小跑地奔过来。因为跑得太急,鼻头迸出汗珠,行动之矫健,表情之生动,令人完全不记得她已经是高龄老人。看到我名片上“唐辛子”三个字,寂听先生像顽童一样抚掌大笑——“唐辛子”在日文中指“辣椒”。她告诉我,二十多年前访问中国的时候,巴金请她吃饭,那个辣呀……“那些菜里放了许多唐辛子,辣得我好痛苦!至今忘不了。”
当秘书送来京都名店的抹茶泡芙时,一开始我有些犹豫:要优雅地吃掉一只奶油丰厚的泡芙,是件极其需要教养的技术活,若吃相不雅,很容易沾到满嘴满手都是。寂听先生大约看出了我的迟疑,随性地率先伸出手,抓起一只泡芙便送进自己的嘴里,边吃边说:“随意吃吧!用手就好……”寂听先生的随意让我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彻底放松。我们聊中国,聊她年轻时居住过的北京,聊“3·11”东日本大地震。“3·11”之前,寂听先生因为骨折在床上躺了半年一直无法行走。东日本发生大地震,天灾啊,太难过了!接着福岛核泄漏了,人祸啊!太愤怒了!这一难过一愤怒,她的骨折居然不治而愈,突然之间便可下地行走自如。寂听将自己的奇迹康复称为“原爆震撼行走”。
我将《日本女人的爱情武士道》一书的草稿拿给寂听先生看。当时我内心相当紧张,因为描写寂听先生那一节的标题是《濑户内寂听的“放浪武士道”》,不知道寂听先生会否因此不高兴呢?但寂听先生看了之后开怀大笑,说:“这‘放浪’二字,你用得真好!这说明你是认真看过我的书的人,没有比‘放浪’二字更适合我的了!”临走前,我问:“寂听先生,夏天我会回中国,中国有什么您喜欢的东西吗?”寂听先生想了想,然后拍了拍我的肩,笑着说:“茶叶啊!茶叶!我特别喜欢中国茶!”在那一瞬间,我发觉我真心喜欢上这位无拘无束的尼僧作家了。因为她不会像其他日本人那样,故作客气地摇头说:“不用不用,别客气,那样太给你添麻烦了。”
那次告别以后,再和寂听先生联系,基本只能靠电话与邮件了。因为寂听先生十分忙碌:她去东日本每一处受灾地给灾民现场讲法,为灾区四处筹款募捐。过完90岁生日之后,她依旧坚持参加每一次反核电游行,在东京国会前与一群年轻人一起示威静坐。去年,寂听先生被查出有胆囊癌,做了切除手术之后,卧床将近一年。这一年对于寂听先生可谓 “生不如死”,因为双手无法握笔,无法写作,她郁闷得感觉自己都快得忧郁症了。
这一年中寂听先生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读书——实际上,好几年前寂听先生的一只眼睛就已失明,但她用剩下的一只眼睛努力看书——“如果连书也看不了,倒不如死了算了!”之后,寂听先生再次奇迹般康复,并迎来第93个生日。她生日之前,nhk电视台去采访,她正在写一部最新的情爱小说:一位渴望爱的91岁妇人,在梦中与她以前的几位恋人相会……“很色情哦!”寂听先生大笑着对记者说这句话时,表情里居然带有一丝羞涩。
再次康复的寂听先生去大学给年轻学生演讲。站在讲台上,披着袈裟的寂听,孩子般“人来疯”,朝着年轻学生大喊:“青春,就是恋爱与革命。年轻人一定要恋爱,年轻人一定要革命。”寂听先生认为:革命并非一定是推翻国家政权那样的“大革命”,在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可以对自己进行“小革命”,为自己带来改变,为自己带来创新。恋爱与革命——这也是寂听先生的生活美学。即使身为尼僧,她也从未停止恋爱,虽年过九十,亦仍不懈地坚持“自我革命”。唯有生猛地活过,才能美丽地死去——对寂听先生这样的人而言,若非如此,人生无从说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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