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传
虽说日本文人爱清酒远胜过烧酒,却始终改不了我觉得它是“酒界小鲜肉”的印象,“越陈越香”的铁则偏偏到它那儿就行不通了,人人皆知清酒:尽早服用,疗效好!通常自灌瓶日开始的一年内是清酒的最佳赏味期,我在日本农村的“地酒屋”还见过一种“生酒”,省略了常规清酒酿造中低温加热杀菌的过程,赏味期只有丧心病狂的一个月——比美少年的寿命可短多了。
今年初夏,我和朋友去日本海南边的岛根县参观酒窖。穴道湖畔有一家叫“国晖”的老字号,是旅行手册力荐的酒窖,据说从1874年创业至今,百年来沿袭着出云杜氏的传统酿酒手艺。品尝各种新酒之余,店主岩桥弘树拿出一瓶“古酒”,说是自家现存年头最久的清酒,原料采用岛根县山谷间的“改良雄町”特别栽培米,从1996年开始酿制,经过长达20年的熟成,才终于问世。
岩桥桑的推荐语说得轻描淡写:“这瓶一定要留在最后喝。”我自认为是酗酒爱好者,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清酒:开瓶扑鼻便是米香浓郁(小清新大概会说“刺鼻”),颜色是深沉的琥珀色(小清新大概会说“浑浊”),口感是复杂的厚重感(小清新大概会说“恶臭”)。真正尝了,才理解店主那句话的深意:如果一开始就喝它,别的清酒立即会变得索然无味,就像一个缺乏阅历的肤浅男人。
在“国晖”的职人观里,琥珀色意味着被封存的时间,是清酒最正宗的颜色:刚出来的新酒,是带着微绿的淡琥珀色;随着时间变化,琥珀色会越发浓厚;最好的古酒甚至会变成金黄色。但是,始于1940年的日本酒级别审查制度,却将“色相”作为判断清酒优劣的标准,给人们带来一种偏见:颜色越深,清酒的品质越差。这项制度在1992年被废止时,古清酒的意境早已被半个世纪的误解所破坏:为了迎合消费者喜好,大多数酒窖利用活性炭素进行脱色化处理,清酒丧了原本的醇香。“国晖”拒绝这样做:“这是日本酒真正的不幸。”
女人将如同人血压榨成的古酒献给佛陀,这有什么可怀疑?
古清酒倒不是“国晖”的专利,在专业术语里它被称做“长期熟成酒”。日本有一个“长期熟成酒研究会”给这种酒下了明确定义:在酒窖经过3年以上酿造的、糖类添加酒以外的清酒。这个由民间酒窖和古酒死忠粉组成的同好会,成立于大吟酿风潮刚刚席卷日本的1985年,彼时人们追捧那些像水一样清澈、嗅觉和口感都非常淡雅的清酒,他们立志要“复兴被遗忘的日本酒文化”,推广那些颜色深沉、口感和嗅觉都带给人强烈冲击力的熟成古酒。
事实上,从镰仓时代开始,古酒就是一种贵重的酿造酒。第一个给古酒打小广告的人是大名鼎鼎的宗教改革家日莲上人,在收到信徒送的酒之后,他特意写了一封感谢信表达狂喜之情:“《法华经》中记载的‘女人将如同人血压榨而成的古酒献给佛陀’,这样的女人想要成佛得道,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可见当时的古酒是一种得到极高礼遇的物品。
江户时代的美食辞典《本朝食鉴》(1695年)中有记载:经过3—5年的酿造酒,口感厚重,香味浓郁;经过六七年甚至10年以上酿造的酒,颜色深沉而散发奇香,更为上品。1824年大阪出版的江户吃喝玩乐手册《江户买物独案内》也有提及:清酒的最高之作名为“九年酒”,一升需要10两银子。江户文化研究作家石川英辅说“沉睡9年,价格比上等的新酒大约高出3倍”。至于为什么是“九”?它是奇数中的最大位数,意味着当时清酒酿造的最久时长。
新酒带来宿醉的痛苦,古酒却能润泽全身的欢心。
江户时期,日本对古酒的嗜好几乎是一种审美主流,到明治以后,它才渐渐消失踪迹。原因不是因为受到明治维新后的舶来洋酒冲击,而是归罪于政府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对酒窖实行非常苛刻的税制,一度制止酒窖储藏古酒,转而酿造大量新酒。加之,在微生物学不发达时代,酿造古酒的酒窖还要承担可能会腐烂的风险,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这样的生存环境中,那些坚持酿造“古酒”的酒窖,更成了“一期一会”的事情,如今“国晖”仅存的1996年古酒,最多只能再灌装400瓶。像“国晖”一样,但凡有点历史的酒窖,都会想方设法将自家古酒延续下来,但识货者不多,数量更是有限:几年前,和歌山县“车坂”酒窖还保存有1973年酿造的秘藏古酒,但现在根本买不到;山口县出品的“獺祭”,被称为“清酒中的拉菲”,它们家最贵重的古酒酿造于1987年,是市面上年代最久远的古酒,可惜只做限定贩卖。
我有一些朋友,偏爱纯米吟酿胜过大吟酿,觉得后者闻起来美好,喝起来寡淡。古酒便成了我最近向他们安利的对象,无论是嗅觉还是口感,它都穷尽了日本酒的极致,绝对是重口味爱好者的福音。更关键是,据说古酒不会带来任何宿醉的痛苦,江户时代的文学作品《训蒙故事要言》是这么说的:“新酒,极度头痛之醉;熟成酒,润泽全身般欢心之醉。”
因为比普通清酒的辣味和臭味更重,古酒意外地能搭配很多普通日本酒无法搭配的食物,例如咖喱、牛排、五花肉、鹅肝等。它其实也是最适合中国人口味的清酒,因为可以hold得住大鱼大肉的油腻,哪怕就着麻婆豆腐和北京烤鸭喝也毫无违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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