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传
电影《天使艾米丽》中,一个人评论另一个人:“他就像仙人掌一样,靠刺伤别人活着。”后者估计是个文艺青年……前者很可能也是。
毒舌不好吗?在这个大赞无疆的时代。要知道,就是在蛇界,也是有毒的比较高级。在我看来,如果没有一针见屎的准确以及刻薄起来六亲不认的勇气,就不配被称为文艺青年——响尾蛇和泥鳅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毒舌不是段子。它不该让你哂笑一番然后随手点个转发,而是,像蚊子吻了你一下,先是轻痛,然后痒,然后让你不断地挠。它应该让你不适,时时刻刻提醒你它的存在。最后,如果你有足够的幽默感,它让你尴尬一笑,再鼓鼓掌,拍死它。
对于这种毒舌气质,非文艺青年一般形容为:讨厌。
看《豪斯医生》,一个女人心跳停了,豪斯抢救,救了一会儿没救活,宣布死亡。女人的丈夫趴女人身上哭,忽然抬头道:“有心跳!”豪斯答:“oh crap。”女人醒了,睁眼问:“这里是天堂吗?”豪斯冷冷地说:“这里是新泽西。”这是我特别中意的一类毒舌:冷酷,实事求是,百分之一百地去煽情化。豪斯医生就是特别讨厌然而极富魅力的那种人,虽然你很难在生活中而不是在美剧中,真正地喜欢上他。但如果全世界都是白色巨塔而没有豪斯医生,那多无趣。
还有一种毒舌,富有市井气,而且真正恶毒。比如将哈士奇这种奇傻的狗称为“撒手没”,以及四川人的“饭遭殃”,用词均极为传神。发明这些的,必然是劳动人民中的准文艺青年。只有他们有那份闲心和狡黠。
其实,这一类的毒舌颇有古风。譬如宋朝那个只会背兵书临战垂泪的郭倪(一说是后蜀王昭远)被称为“带汁诸葛亮”,好用古人名的杨炯被称为“点鬼簿”……但那是在很远的过去,那时候的人还很脆弱很有自尊心,那时候,王朗是会被骂死的。
今天读一个朋友的稿。上来就是“西藏这个地方是很多人心灵之旅的目的地,说白了,就是来寻找一些精神”,以及“看他的节目就像读刘墉的书,滴滴都是鸡汤”。这就是标准当代文艺青年的毒舌了——骂人不带脏字,而且打击得稳准狠,杀伤率还高,随手一挥砍死一片。好在,智商略低一些的大概看不出来是嘲讽,可能还会把作者引为知己。
还有几年前,有个作家刻薄另一个写得无聊又好利的同行道:“不如我们凑笔钱给他,求他从此别写了”——看,我还是不够毒舌,毕竟没敢点名。
文人相轻,是万古不变的真理。而文人毒舌女人也是惯例。世界范围看,这事儿干得最好的文艺青年要数毛姆。毛姆说:“我一向坚信,一旦哪位女士下决心要嫁给一个男人,那么,能使这个男人幸免于难的唯一方法是立即逃之夭夭。”(《逃脱》)毛姆的厌女症是病入膏肓的。他还在《美德》里发自肺腑地说:“我更喜欢一个放纵,而不是那种自私且愚蠢的女人。”这真是反转张爱玲:因为懂得,所以毒舌。毒舌得入木三分,让你刺痛之余点头称是,是一项本领。想起来,我国作家梁实秋也政治不正确地毒舌过女人:“任何话题她都能谈半个小时以上,使人怀疑她是内行。”而身为女人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毒舌起女人来,不下于这两位:“像大多数绝对谈不上有知识的女人一样,她不仅不傻而且具有相当程度的与生俱来的精明。”(《魔手》)这句读完,很难不想起生活中的谁谁谁,然后会心一笑。
可见,毒舌这事与性别无关。其实它与毒舌的对象也无关。而仙人掌不能凭空戳人,它的土壤是智商、幽默感、应变能力和充分的学识。养成一条毒舌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还以为,彻底的毒舌,一定要做到不特地把自己摘出来,就像仙人掌也会被同类刺伤。要一视同仁地点所有的穴。这需要成为一个绝对的悲观主义者——真正的文艺青年,大概看万事万物很少顺眼的时候,包括看他们自己。他们时刻警惕着不让自己被庸常情感俘虏,不与主流价值同流合污,他们卓尔不群得很费力。因为眼高于顶,有洁癖,而且自命不凡,他们对脏、乱、差、蠢特别敏感,看到了就一定要指出,但通常又因为手无缚鸡之力,怕被人打死,最终只能耍耍嘴皮子,嘲讽一番了事。“哀莫大于心不死”,恨人类而身为人类,还活为一名无甚改造世界能力的文艺青年,那么,就只得嬉笑怒骂皆毒舌了。
我曾说过,聪明人的刻薄是世间的盐。如果你觉得太咸,那么,漫山遍野都是鸡汤,三碗过岗,喝完手牵手上路,腹内暖暖地咣当。而仙人掌们彼此保持距离,孤独地站着。这便是文艺青年的终极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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